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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晋
顾晋(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教授、主任医师,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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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门诊,我和往常一样,约了三十多个病人。
他个子挺高的,戴眼镜,身高有1米85以上,从说话有礼貌、态度谦逊上判断“瘦高眼镜”是个知识分子。他第一次来我门诊,是一位病人家属,拿着一大堆放射科的片子。
“顾院长,我是慕您名而来的。我夫人今年三十五岁,因为腹痛在J医院查了两个月,最后发现她得了结肠癌,原先计划在J医院住院,但是因为病人太多,住不上,没办法,只能住在北京的L医院。主治医师告诉我肿瘤无法切除,因为肿瘤太大了,要先化疗。按照他们的要求,给我夫人进行了化疗,化疗以后第二周病人肚子疼,发高烧。大夫说病人出现了肠穿孔,急性腹膜炎,需要手术,但是说手术的风险比较大,让我们去请外院专家来做,他们提到您,今天我特意来请您给我爱人做手术。”
我看了病历,肿瘤是挺大的,但还是可以切,医生选择先化疗也没错。
事实上,许多结直肠癌的病人,肿瘤仅在局部长,没有发生远处的转移,虽然肿瘤可以长得很大,这种情况往往是可以手术的。但很多医院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常常把这类病人列入到晚期肿瘤,给予了许多化疗,但是因为没有切除肿瘤,效果不够理想。此时的病人由于肠穿孔,局限性腹膜炎,情况是比较危险的。穿孔发生在局部,并没有形成广泛的腹膜炎,只是穿透腹膜,侵及皮下组织。因此感染控制很重要,病人如果全身情况不好,手术风险极高。
于是,我告诉他:“病人应该控制感染,控制好了以后再做手术。”
“瘦高眼镜”本意是想请我去帮他夫人手术。这种情况很常见,按照惯例,手术邀请应该是当地医院发出的,没有病人家属请我就去的。因此,我没有马上答应他。门诊还有许多病人要看,我和他说完就让助手叫了下一个病人了。
“瘦高眼镜”面带失望,但是没有办法,看我不再和他说话,他失望地走了。
那次门诊以后,这个小伙子多次来我的办公室门口等我,有时候想找我再看看片子。我的助理很警觉,怕他有什么企图,没有让他接近我。
我几次在楼道里看见他,感觉他没有放弃,一直想找机会和我说话,有时因为比较忙,所以我也顾不上和他说话,但他的执着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周五下午,我原计划去郊区参加一个会议,“瘦高眼镜”又给我打电话又发短信,说他的夫人现在情况不好,已经住进了ICU,而且进行了气管插管,且在发高烧。L医院的医生说应该马上手术,要求家属必须得请到外院的专家,他们自己做这个手术有困难。所以“瘦高眼镜”说要拿着片子再找我给他看看。
我感觉这种情况下做手术是风险很大的,又是周末,我本有自己的安排,且他们医院又没有主动找我。按照惯例,我可以拒绝他,去干自己的事情。一周以来,“瘦高眼镜”一直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大热的天,为了妻子的病,满头大汗地几次等我,在楼道里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还可能见不到我,或者见到我也没有时间说话。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愧疚。一个病人家属,为了我的技术,来登门求救,我作为一个医生,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一个男人为了妻子的病不辞劳苦、不达目的誓不休,这份执着感动了我。于是我同意他拿片子过来让我看看。
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来了,仍然是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但是带着特真诚谦卑的目光,饱含着请求、焦虑、渴望和期待。
他对我说:“我妻子很年轻,现在病情危急。如果不手术就是死路一条了。大夫,您救救她吧,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主任说,只有您能做这个手术!您就救救她吧,我们一家人就靠您了!”看着他那种焦急的态度和无助的表情,我说:“那你和主任联系,我跟他问问情况吧。”
他听我说这个,顿时看到了希望,马上拿出手机和那边的主任联系。我和那边的主任沟通了一下,这个病人急性穿孔,感染中毒性休克,如果病因不清除的话,生命短时间内就会消逝。我觉得这时候也只能去帮帮她了。
我和“瘦高眼镜”说:“你先过去,我马上也出发,我决定帮你夫人做这个手术!”“瘦高眼镜”听我这么一说,非常非常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反常规的决定,因为按照常规,要对方的医院邀请我,我才能去做这个手术。也许就是医生的使命感驱使吧?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因为我是医生,我看了她的情况,我有能力救她,这是我的责任,这时候不管有什么个人的事情,也没有比生命更重要。尽管我们素昧平生,没有谁要求我必须去做这件事,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等着我去救治,我又有这个能力,我为什么不做呢?
其实真的不是想说我有多高尚,也正好我这周没有出差离开北京,客观上有这个可能。我不去做也没有人会批评我,我只是觉得一个医生应该这样去做。我相信我的同行,遇到此事,也会有许多人像我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
到了手术室门口,很多家属冲了上来,病人的母亲含泪望着我。我感觉得到,他们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他父亲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大夫我们就全靠您了,我女儿的性命就拜托您了!”
我感到压力很大,这可能是病人最后的希望了,作为医生,我必须竭尽全力。
进了手术室,我看到这个病人病情确实非常重,她的左下腹基本上都是包块,非常硬,而且面积很大。这是我当医生这么多年看到的一例比较严重的结肠癌。我也确实看到,如果这病人不做手术,肯定是活不了了,因为它的感染很重,病因不去除,感染会持续存在,这种感染中毒性休克会要命的。
手术开始了,进腹以后能看到这个病人腹腔里的污染物非常厉害,左侧腹壁基本上都是脓腔,而且有很多粪便混在一起,肿瘤包块非常大,切除确实有很大的困难。我们仔细分离,通过细致的操作,保护她的子宫和附件,既能使肿瘤得以完整切除,而且能把生殖器官都保留下来。
手术结束后,我拿着切除的巨大肿瘤标本到门口去见她的家属。她的家属都拥过来了,看到我切除的标本,所有的人都轻松了许多,好像是奇迹发生了。特别是她的父母紧紧握着我的手,连连说:“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他们觉得看到了女儿生的希望。
手术结束了,我也感觉到松了一口气。其实刚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的压力也很大,因为我本可以不来,但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后悔。这件事,确实是对一个医生的职业素质的一种考验,也是对医生的敬业精神的一种考验,而且也是对医生技术的一种考验。
我们医生常常面对生死,如果我们努力一下,可能这个病人的生命就保住了;如果我们放弃努力,可能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今天,我经过努力,换来了一个生命的重生,得到了同行和病人家属的认可。看到家属欣慰的表情,我的内心也充满着自豪感。
这是我今天的第五台手术,而且不是在计划内的手术。身体上有点疲劳,却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这台手术,让我再一次享受了职业的快乐,这是任何一个职业都体会不到的一种快乐。
从医三十多年,我一直在享受这种快乐,尽管有时候也是痛苦的。做医生都要经历惊涛骇浪,都要经历卧薪尝胆,都要经历痛心疾首,都要经历孤立无援。哪个外科医生没有经历手术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那个医生没有感受过痛苦、挨骂、挨打、忍辱负重?但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我的经历很多,当过局长,做过科主任,担任过学会的主委,获得过各种称号,但是我觉得只有做医生给病人解决痛苦以后的那种成就感是我最享受的!局长不做了,主委不做了,主任不做了,但是医生这个职业我将永远做下去。
医生这个职业是不朽的,医生这个职业是永恒的,没有卸任,没有退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