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报道
地点:北京大学首钢医院
疾病:老年抑郁症
有人形象地将精神科医生比喻为负性情感的“垃圾桶”,甚至有朋友问我:“你经常面对抑郁患者,会不会有一天也抑郁了呢?”下面这个故事能告诉你答案。
一天下午,一位60岁左右的阿姨推门而入,穿着整洁朴素。我赶紧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但她表情冷漠,坐下后先用手帕擦了擦脸颊和脖颈处的汗,才说:“赶紧给我开点药,我还有事,急着呢。”按照就医流程,我问她:“您以前来就诊过吗?带病历本了吗?”“没有”,她略有些不耐烦。“抱歉,第一次看病需要详细记录您的情况,麻烦您去买个病历本吧。这样有助于以后对您的病情进行监测。”我耐心地解释。“哎呀,怎么这么麻烦。”她悻悻地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几分钟后,她再次推门进来坐下,怨气很大。
通过详谈得知,患者近两年常规体检突然发现了4种病——椎动脉供血不足、关节炎、青光眼和高脂血症,感到很悲观,觉得生活没意思。慢慢地,也不喜欢出去逛公园了。有时在家看电视不到半小时,就莫名其妙烦躁不安起来。
阿姨的描述和症状表现,应该是“老年抑郁症”,其情绪与患有躯体疾病有关。我耐心向她解释这些疾病对身体的影响程度,试图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丝毫没缓解阿姨对自己身体的判断。她长叹一口气,“唉,我这辈子太可怜了,浑身都是病,而且现在病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担心、无奈和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她甚至还联想到不如意的往事:“文革”时说错话被批判,工作中同事难为自己,儿子结了婚迟迟不要孩子,老伴不关心自己,整天就知道遛鸟、下棋……
说完家人的“不是”,阿姨又开始数落邻居。“邻居经常劝我想开点,不用总想着以前的事让自己不痛快。”阿姨脸上充满鄙夷,“我一听这个就受不了,他们那种可怜别人的态度,就像他们高高在上似的。”“所以,我一般不想和人提起我的病,也担心别人说这事,就渐渐不想和人来往了。我宁愿一个人坚强活着,也不愿看别人‘可怜’的眼神。”
阿姨说着眼角有些湿润,我默默地递过纸巾盒。她迅速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其实他们也喜欢跟我絮叨自己的问题。我劝他们的时候心里也会不舒服——你们也有这么多问题,凭什么还来劝我,你说烦不烦啊。”
虽然阿姨满口说烦,但是听得出来,她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我说,“我想,那么多人都找你,说明对你很信任啊……”我适时给予她鼓励。
“那是!别提了,他们都把我当知心姐姐。只是我能解别人的毒,我自己这毒却没人解得了啊。”
我继续就“她正在帮助别人”这一点给予理解和支持,“看得出来,您年轻时那些受苦的经历似乎能帮你更好地理解和帮助别人。”
“确实,我有时想,我经历的那些苦比他们现在遇到的那些苦要难多了,我都挺了过来,你们这些苦算得了什么,所以就反而能开导他们。”
阿姨的神情此时已经少了抱怨,像换了个频道一般。我的心里也轻松了一些,所以开了个玩笑,“唉,您快把我的‘饭碗’给抢了,我‘压力山大’啊。”听完这话,阿姨居然笑了起来,这是进门以来,她第一次让我感到还有这么爽朗的一面。
送走阿姨,我松了口气。我知道正是倾听、沟通和对阿姨的理解让治疗开始出现了转折。此后,一方面我心里也逐渐不再总以医生的角度去关注她的缺陷和“可怜”;另一方面也不断挖掘她身上积极的一面,让她感受自身价值的存在和生活的意义。
她认可了我的治疗,每个月都会来找我一次,每次15-30分钟不等。通过引导,她每次谈话内容也不再限于“抑郁症”那点事了,拓展至“老年人是否可以跳交谊舞、爬山到底有哪些利弊、吃哪些食物有益身体健康”等等。在不断的互动中,阿姨的生活变得更丰富,生活态度也更积极了。最近的一次谈话中,阿姨笑着说已经和老伴开垦了一小片地,开始种菜了,说到时一定让我尝尝。她的病情也慢慢缓解了,家庭和邻里关系也更加和睦了。
这次经历改变了我对“看病”的态度。之前,我只是看病,病不好加药,还不好就换药。这种看病方式往往忽略了对患者内心的关注,往往也让我时不时地感到一种看病的“累心”。而现在,我看到了“基于对患者内心体验的理解和积极关注”的治疗方向。高科技的治疗手段和药物是一项重要的临床工具,但医生永远不能忽略患者有血有肉、有感情和思维的特点,倾听、交流、理解和帮助是很重要的。
有专家说精神科医师不仅是负性情感的“垃圾桶”,更是一面“魔镜”。在这面魔镜的反射下,患者能看到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能看到自己闪光的一面。其实精神科医生要做的,就是帮助患者看到自己闪光的一面,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工作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