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报道
对一些患者来说
放手也是一种爱
我是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顾晋,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深刻地体会到医学的局限性,死亡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我上大一的时候,姥姥因结肠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姥姥弥留之际,我问母亲,要不要送姥姥去医院。母亲告诉我,不用,姥姥可能熬不过今晚。那时,我以为母亲会跟姥姥说“您要坚强,要坚持下去,会好的”之类的话,但是,母亲却在姥姥耳边说:“您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姥姥点了点头,安详地走了,那年她86岁。这让当时的我感到惊讶,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深知医学的局限性。姥姥离开的时候非常平静,母亲也没有哭,这也让我认识到,生离死别可以不那么悲伤。
医学发展日新月异,外科发展也如火如荼,新的技术不断出现。青年外科医生都在追求新的技术,特别是机器人手术、微创手术等。我常在想,外科手术的边界在哪里?其实,外科医生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
张老师是一位结肠癌晚期患者。在接受了3次手术后,她的肿瘤复发了,肝肺转移,有腹水,非常痛苦。我们问张老师的子女还要不要抢救,得到的答复是“我们要抢救,要插管”,因为“妈妈在,家就在”。可当我们问张老师同样的问题时,她的手使劲地摇。
我们身边有这样一种现象,很少有人会为癌症晚期患者签字放弃抢救,因为大家担心如果这样做,周围人会认为自己不孝。我一直在各种场合呼吁对老百姓进行死亡教育。一些“无效”治疗对患者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们应该放弃。对这样的患者来说,放手也是一种爱。
一位女患者的儿子对母亲非常留恋,让我们想尽办法帮他母亲活下来,但是他每天忙于工作,很少陪伴母亲。每次出差回来,他都会给母亲送来昂贵的补品。患者告诉我,她是为了儿子才坚持治疗的。
我到北京大学首钢医院后,发现很多癌症晚期患者没有地方愿意接收,就建起安宁疗护中心。安宁疗护中心的环境布置得温馨舒适,病房走廊里放着一棵许愿树,收集患者及家属的心愿。希望我们的服务能让患者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得到更多关怀与慰藉,放下恐惧与焦虑,过得温暖、宁静。
宋女士的母亲因肠癌晚期入住我院安宁疗护中心。她想和母亲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春天,有个不一样的别离,于是和母亲换上了同款碎花旗袍,用影像定格了这个最美的瞬间。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也可以有诗和远方。
我想为患者做这次手术
可是我该为他做吗
一个33岁的男性直肠癌患者,手术后通过腹腔造瘘排便。不幸的是,他的造口上又长出一个巨大的肿瘤,导致患者无法使用造口袋,没法控制大便流出,每天不能出门。女儿拒绝让他抱,嫌他身上有味道。
他特别希望能够再次手术,可是去了很多医院都被拒绝了,因为肿瘤太大了。他的爱人带着病历流着眼泪来找我,我决定为他看诊。当这位年轻的父亲坐着轮椅如约而至时,诊室里全是粪便的气味。为他做完检查后,我们遗憾地告诉他,肿瘤实在太大,可能无法为他手术。他说:“大夫,我还年轻,我女儿才3岁,我想看着女儿长大。”
这句话给我很大震撼,因为我也是一个父亲。做医生快40年了,我一直按照适应证来做手术。我想为这位患者做手术,可是我该为他做吗?
最终,我为他顺利完成了手术,他高兴地跟我说:“大夫,我现在能在人群里走了。”也许我们每天站在人群中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幸福,可对这位年轻的父亲来说,能在人群里走,就是一种幸福。尽管这个患者术后活了不到一年时间,但他说,有了新的造口,“我可以抱我的女儿了,我女儿不拒绝我了”。
后来,结合这个案例,我以“为了患者的尊严考虑是不是会影响我们的外科决策”为题,写了一篇论文,论文发表在美国结直肠癌领域最权威的学术杂志上。
素不相识的人
把生命交给了你
我常告诉学生,作为未来的临床医生,必须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因为素不相识的人,把生命交给了你。
外科医生给患者做完手术后,常会端着托盘给患者和家属看切下来的标本。有的医生直接把从肠癌患者体内切除的肠管端了出来。肠管内有粪便,气味难闻,血淋淋的,患者和家属看了会是什么感受?很多人看了标本后,捂着嘴就跑了,有的人甚至当场晕倒。如果我们把标本洗干净再给患者和家属看,结果会大不一样。这种“小事”恰恰体现了外科医生的人文素养。
手术前,患者会脱去所有衣物。如果我们能给他盖上关键部位,就是在维护患者的尊严。这也是外科医生人文素养的体现。医生一个小小的举动,很多时候,对患者来说,是那么举足轻重。
尊重生命,尊重死亡,不仅是医生的责任,更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清明时节,我们祭奠逝去的亲人,也思考生命的意义。去郊外扫墓踏青,摆上鲜花,和另一个世界里的至亲聊聊天,心与心又走到了一起。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碑文上的诗句,过去很多美好的瞬间再次浮现在眼前。我们不悲伤,也不痛苦,一起拥抱诗和远方。
本文摘编自顾晋在“2023第五届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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